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，熟人之間互稱“老師”，竟成了一種尊稱、戲稱甚至還可能是嘲諷。而對于年輕而陌生的，現在則統稱之為“小姐”，而不像過去早年間，是很親切地喚她們作“姑娘”或是“某某姑娘”了。
生活現在比較混亂，所以男女之間的稱呼也就亂叫一番。

    我從40周歲之后，就從“老何”而逐漸被別人轉變成叫“老師”了，經常都是不分男女老幼，一見面，或真笑、或假笑、或尷笑、或冷笑，然后就是一抻脖子叫一聲“何老師”！

    很多人這么叫，他們還自以為是禮貌呢，殊不知，我心里最恨的，就是被別人叫“老師”了。但年齡大了，又不得不強忍著被別人這么稱呼，但仍然不免會憤憤然，叫“老”當可欣然受之，可對“師”卻是反感透頂了。

    為何最恨別人叫“老師”呢？也是事出有因，而且可以上溯到上小學時對老師的感覺。

    我小學是1960年在北京上的。最先接觸的第一位啟蒙老師姓吳，滿頭銀發面目極慈祥的老太太，待人特別和善。但一年級開學還沒兩個星期，她就腦溢血發作去世了。事情記得特別清楚，整整一個星期，一放學，我就會站在教師辦公室門口哭吳老師，假如她不是那么早過世，我很可能后來就會成為一名非常優秀的小學生。可她這匆匆一走，我的倒霉日子就開始了。

    吳老師走后，班主任換成另外一位崔老師，中年婦女，滿臉橫肉到處是癬不說，看哪個學生都是一臉階級仇恨。因為她對班里同學們老翻白眼還惡聲惡氣，所以背后同學們都叫她“催命鬼”。

    因為崔老師從不相信同學會尊重她，所以就很喜歡有同學向她打小報告，聽聽這個告那個的狀，再轉過來聽聽那個告這個的狀，她就是這么控制管治小學生的。

    我犯到她手里就是一件事。班里那時放學之后分成若干學習小組，我被分到離家不遠一個叫劉珍珍的女同學家里，還有另外一男一女兩同學，一起做作業和自習。劉珍珍是一個天性非常善良的小女孩兒，尤其是對班里當時個子最矮小的我，更是處處關心和幫助。所以在她的小組里，我的學習成績一直特好。

    可崔老師并不放心各個分開的家庭學習小組，所以她就經常通過別的同學打聽各學習小組里的“秘密”。我們小組里有個姓佟的同學，為了能討崔老師喜歡，就經常向她打小報告，說說這個，講講那個。后來就打了我的報告，說我在小組里，老黏著劉珍珍，不學習，凈背著別人偷偷說悄悄話。

    我那時卻并不知道被人給小報告了。放學之后，仍然會和劉珍珍手拉著手一起回家。可我很快就發現崔老師上課總是拿白眼珠斜楞我。而且每當我舉手站起來回答問題時，不論對錯，總會招來崔老師的呵斥。

    終于有一天，崔老師把我叫到教師辦公室，審問我跟劉珍珍是怎么回事？我當時據實回答，她對我很關心，幫助很大。崔老師再問：你對她呢？我說：我很喜歡珍珍小姐姐，愿意跟她一塊好好學習。

    誰知崔老師當即就拍桌子翻了臉：你沒說實話！我當時被嚇壞了，連忙回答：我說的都是實話。她見我還不認錯，接著就用特尖的指甲使勁戳我腦門兒，連續戳得我很疼，就使勁躲，可她并不饒過，再拉我到跟前繼續戳腦袋，逼我承認對劉珍珍思想復雜，我當時才小學二年級，根本不懂“復雜”是什么意思？于是就只能默默忍著她用尖指甲戳我。

    從第二天起，崔老師就在全班“公開”了我的“復雜”和“不正經”。并且號召全班同學都遠遠離開我，別受我的壞影響。這就是壞老師對學生最狠的一招，同學全怕老師，都遠遠地躲我，并且還在背后對我指指點點。

    我的學習成績一下就掉下來了，而且心里非常，對全班同學都害怕。小學整整六年，崔老師始終擔任班主任，所以我的校園生活也一直暗無天日。還沒聽說過誰在小學里入不了少先隊呢，但我在崔老師的監視之下，居然就沒能入少先隊，盡管我當時極其渴望，可一個孩子，怎么可能跟一個“催命鬼”老師對抗呢？

    小學畢業的1966年，“文革”就開始了，學校就不上課了。又混了3年，1969年，我就下鄉去東北了。所以這輩子關于老師的印象，就只有“催命鬼”一個人。一個或精神不很健全的老師，究竟能給一個小學生造成什么樣的影響？崔老師就是徹底毀滅了我對“老師”這個神圣稱呼的全部好印象。

    現在，只要誰叫“何老師”，我就會想起崔老師魔爪般的尖指甲。所以，我至今從來不對我喜歡的人叫“老師”，如果我稱呼誰“老師”，那一定是在心里罵他呢。同樣，別人叫我“老師”，我也覺得那就是在蔑視和嘲笑我呢。